最近两周,“小闹天天有、大打三六九”的中东地区,又发生了“一好一坏”两件大事。
坏消息是,8月4日黎巴嫩贝鲁特港发生惊天大爆炸,吨存放了六年之久的硝酸铵突然爆炸,几乎把整个贝鲁特掀翻。爆炸导致至少人遇难,多人受伤,直接引发黎巴嫩政府内阁集体辞职。此次爆炸带来的长远影响,乃至对东地中海沿岸地缘政治产生的变化,目前尚不好评估。
好消息是,一直是“死敌”的阿联酋和以色列,“突然”宣布建交,实现了两国关系正常化。8月1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上发布美国、以色列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联合声明,并宣布阿联酋和以色列达成和平协议、同意实现“关系全面正常化”。
中东地区这个世界的火药桶、全球的“巴尔干”,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贝鲁特港口大爆炸暂且不表,本文说说阿联酋—以色列建交这件事。这两天,网上的分析文章也很多,清泉凑个热闹,狗尾续貂地说说。
自年以色列在中东巴勒斯坦人的家园上“强行”建国以来,“阿以冲突”(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之间的对抗和冲突,或称“巴以冲突”)便成为中东乱局中最难解的扣。四次中东战争(年犹太立国战争、年苏伊士运河战争、年“六日战争”和年“赎罪日”战争)有三次是围绕阿以冲突展开,基本上均是以以色列的胜利和阿拉伯国家的惨败结束。经过一系列反转演变,截至目前,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报复与反报复“纠缠”的结已经越打越紧,中东和平进程实际上已经陷入死胡同,看不到什么希望了。无论是耶路撒冷的地位问题、巴勒斯坦难民问题、边界问题,还是犹太人定居点、水资源分配等问题,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难题。
这就像两块伤疤长在了一起,一块是犹太人的伤疤,一块是巴勒斯坦人(背后是阿拉伯人)的伤疤,这块伤疤就是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那一片土地,动一动这个伤疤,犹太人感到十分痛,巴勒斯坦人也感到刻苦铭心的痛。所以无解。半个多世纪阿以冲突演进的总的趋势是,以色列越来越强大、巴勒斯坦则越来越悲催。
(以色列议会大厦,打出了阿联酋的国旗)
(阿联酋迪拜塔,打出了以色列国旗)
因为难解,所以此次“阿以建交”让人有“眼前一亮”之感。尽管还不清楚个中的过程,但阿联酋在美国的策划推动下,做出了“惊世之举”。新型的“阿以合作”似有取代传统的“阿以冲突”之势。
首先,此次“阿以建交”,是美国半个多世纪以来主宰中东地区格局走向的又一“动作”,是特朗普中东外交政策的一次“胜利”。此次美国主导下阿以建交,阿联酋成为阿拉伯世界里第三个与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的国家。前两个分别是埃及和约旦,它们与以色列接壤,分别于年和年与以色列建交,也均是美国斡旋和促和的结果。特别是年埃及“石破天惊”,突破阿拉伯世界的“天大禁忌”,率先与以色列建交。在美国时任总统卡特的见证下,埃以两国元首在戴维营签署和平协议。但此后的代价也是十分沉重而又悲伤的——签署协议的埃及总统萨达特于年10月6日被激进分子刺杀。
近三十年来,历次的“中东和平进程”均是由美国主导,俄罗斯、英法和中国等其他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充其量只是“敲敲边鼓”。从年马德里的“中东和会”,到后来在挪威撮合下在奥斯陆进行的十多轮谈判,再到年在戴维营达成的“奥斯陆协议”;以及上世纪90年代末提出的“土地换和平”计划,亦或后来的“安全换和平”原则,等等,无一不是美国主导和幕后策划的结果。近十年来,随着“阿拉伯之春”的爆发和演进,美国一定程度上对中东事务采取了“观望”和“回避”政策,加之美国军事力量相继撤出伊拉克和阿富汗,有人认为美国的中东政策开始由强转弱,有“抽身中东”之意。
(年的这张照片,震撼了全世界)
但此次特朗普总统“突然”宣布阿联酋和以色列建交,事前没有透露出任何风声,说明,美国在中东政策上火候的拿捏还是十分老到。加之年6月美国推出的有关中东和平进程的“世纪协议”经济框架和年1月推出的完整版的“世纪协议”等,说明美国其实一直从未抽身中东这一大国博弈的中心地带。毫无疑问,此次“阿以建交”是给临近大选的特朗普政府加了不少分,也是美国在面临新冠疫情失控的持续国内压力下,在对外政策上的一次成功“突围”。估计特朗普在下一次岁末年初的国情咨文演说中又有得吹嘘了。
(从年到年,巴勒斯坦在以色列的“蚕食”下,土地越来越少)
其次,以色列在美国支持下国家综合实力空前强大,倒逼阿拉伯国家不得不放弃长期坚守的“理想主义”,回归务实合作的“现实主义”。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之间的矛盾(阿以冲突)一直是中东动荡的主旋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著名的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埃及总统纳赛尔团结带领叙利亚、约旦、沙特以及伊拉克等阿拉伯众兄弟,与以色列开打了数次大规模战争,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几次中东战争。结果是,阿拉伯国家联军越打越输,以色列逐渐占据上风。
曾几何时,阿拉伯国家在“阿拉伯民族主义”旗帜召唤下,团结一致帮助巴勒斯坦兄弟共同抗击以色列。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了,阿拉伯国家发现它们打出了一个强大的以色列。而那些号称阿拉伯军事强国的埃及、叙利亚、伊拉克、利比亚等,却在后续的地缘政治碰撞中一个个相继倒下。特别是近十年,阿拉伯世界的“碎片化”和世俗强权政府的“坍塌”,已成摧腐拉朽之势。萨达姆倒了,卡扎菲倒了,只剩下叙利亚的阿萨德政权在苦苦支撑。
如今,在美国的强力支持下,加之犹太人的聪明勤奋和创新,以色列的综合国力空前提升,特别是军事实力,不知甩出周边一干阿拉伯国家多少条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前除了伊朗尚有能力和以色列对抗一下外,整个中东地区,以色列已经到了“想打谁就打谁”的地步,叙利亚隔三差五就遭到以色列空袭就是明证。
面对愈发强大的以色列,阿拉伯世界深感无奈,不得不放弃长期坚守的理想主义,回归务实合作。
第三,新世纪以来,传统的“阿以冲突”,已经让位于伊斯兰世界内部的逊尼派—什叶派对抗,“拯救巴勒斯坦”已经沦落为一种噱头和部分阿拉伯国家的政治工具。年以来,美国相继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深刻改变了中东地区内部各国的实力对比和地缘政治格局。原先一直遭受压制的伊朗,相继发起“战略攻势”,对伊拉克、叙利亚和黎巴嫩等伊斯兰什叶派国家施加影响,变相控制了什叶派“新月地带”,实力和影响力空前提升。伊朗的“意外”崛起,成为美国和一干阿拉伯国家的“心头大患”,导致当前中东地区的冲突焦点已由传统的阿以(阿拉伯—以色列)矛盾,转变为伊斯兰逊尼派—什叶派对抗。其中最为显著的就是沙特和伊朗之间的对抗逐步升级。
矛盾转移的结果是,巴勒斯坦问题正被逐渐边缘化,不再是所谓“首要和中心议题”。而且,部分阿拉伯国家将其工具化,作为拓展地区影响、提升软实力的抓手。如今,它们重新定义国家利益,试图放弃阿拉伯民族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语境下的“政治正确”,回归正常民族国家,不再被绑到反以战车上,而是试图用基于国家认同的民族主义,取代日趋衰落的阿拉伯和伊斯兰共同事业。
(约旦河西岸一处待建犹太定居点,巴勒斯坦人在进行祷告)
第四,此次阿联酋“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海合会国家中冒头和以色列建交,是近十年阿联酋政界高层将本国塑造为“开放、合作和世俗”地区强国的又一“战略举措”。在海合会七国(阿联酋、阿曼、巴林、卡塔尔、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也门)中,阿联酋无疑是最为开放和务实的。作为一个“邦联制”联合酋长国,迪拜和阿比扎比这两个酋长国是阿联酋的“双支柱”,这两个地区在政治与经济、能源与金融、贸易与投资方面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已将阿联酋打造成为海湾地区最为开放、最为发达的经济体。
经济实力上来后,阿联酋正在谋求与经济相称的政治地位。明证之一就是阿联酋近几年在“大张旗鼓”干预利比亚事务。当前,利比亚内战正酣,而这场内战的幕后主导者之一正是阿联酋。准确地说,操盘手是阿联酋阿布扎比王储本扎耶德。本扎耶德奉行激进的对外介入政策,除了和沙特一起打击伊朗“什叶派之弧”外,还四处出击打击与穆兄会有瓜葛的卡塔尔和土耳其,在利比亚、叙利亚、也门都有代理人。
除了本扎耶德,迪拜酋长国的酋长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马克图姆也颇具雄才大略。默罕默德在其所著的《MYVISION》(《我的愿景》,也译为《迪拜的构想》)一书中写道:“……只要早晨第一道曙光出现,不论你是狮子还是羚羊,你一定要跑得比对方快,才能活命。所以我们跑,为胜利而跑。”
因此,这个时刻,阿联酋在阿拉伯世界继上次埃及与以色列建交40年后,成为第二个和以色列建交的阿拉伯大国、第一个与以色列建交的非接壤国,其背后凸显的战略手腕、大国雄心再明显不过。但也确实是一步险棋,不知沙特这位“阿拉伯世界的老大”对此有何想法。
第五,文明和宗教冲突纠缠下的中东地区,阿拉伯民众似乎对阿联酋以色列建交嗤之以鼻,会不会引发新的冲突和恐怖袭击,再现当年埃及和以色列建交后的“杯具”,只能拭目以待。当然,“阿以建交”在阿拉伯世界掀起了不小的震动,特别是巴勒斯坦,从上到下,深感“受到欺骗”“遭到抛弃”。据人民日报海外网报道,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的新闻秘书纳比尔阿布鲁德伊纳称,以色列、阿联酋和美国之间的协议“是对巴勒斯坦人的侵略”;巴勒斯坦外交部长马立基8月14日表示,巴勒斯坦已经紧急召回驻阿联酋大使。
但阿以建交是否如上次埃以建交那样,掀起一波抗议和报复的浪潮,甚至发生恐怖暴力活动?清泉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此一时彼一时,阿拉伯世界已难以做到“同仇敌忾”。一个强大的美国加上一个强大的以色列,再加上以色列的“各个击破”策略,还有多少阿拉伯国家能够保持“纯粹”,继续为“理想主义”卖命呢!某种意义上讲,阿以建交,是被碎片化的阿拉伯世界的历史必然。
说到底,此次阿以建交只是美国中东战略的一步新棋。随着中东地区主要矛盾的转变,美国近几年一直在中东整合沙特、阿联酋、卡塔尔、巴林、阿曼、科威特等国的力量,联合对抗伊朗以及盟友。正如著名中东问题专家李绍先认为的,阿联酋把同以色列的关系从台下摆到台面,实际上是美国“中东战略”迈出的重要一步。
(作者:油涌如泉,本文首发于“清泉能源SpringEnergy”,部分援引了对外经贸大学丁隆教授的观点,文中图片来自网络。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