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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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6/7 18:30:00

□东珠

1

我就是喜欢大权在握:我的自然我做主。我的石头我说了算。我的马就叫天马。

世上之马,唯天马,与大石头白首不相离。

山海经,当跟着奇花异鸟走到这里:北山经。山相大变,一马当道。说天马出生在马成之山,其上多文石,其阴多金玉。又一种金屋藏娇。还说,这马,见不得人,一见人就腾空飞起。一叫唤起来就自呼:天马,天马。想它一世世的真没白叫,到底上天了:天马座。天地之间的帝王们可不甘心,誓与天马行,自称天子。下一道道御令,硬是把乌孙马、大宛马当天马。骑上,过的日子就是天上人间。

沙漠里,我选我,我也以王风活着。

阿拉善石,一将难求。

现在,沙场秋点兵。

也挑灯看剑。

它的兵:玛瑙、小家碧玉、沙漠漆、模树石、鸡骨石、猪肉石、沙漠玫瑰、千层石、菊花戈壁石、阴山雪玉、木鱼石、巴林石、翠花石、佘太石、清河石、木纹石、钱币石、眼睛石、树化玉、风鸣石、老皮石。老皮石,最具雄性美,似一把古墓出土的铸剑,慈悲的黑,三棱的剑面,工艺自然天成。浑身的缠丝纹简直勾魂,让人不能自已。它又酷又美,惊到我了,很容易联想到西楚霸王。一老皮可为百戏压轴。与沙漠玫瑰放一起,就是霸王别姬。与菊花戈壁石放一起,就是菊花台,一朵一朵,还是小野菊。

马上,就眼花缭乱。

细数一下。

玛瑙:葡萄玛瑙、珍珠玛瑙、水冲玛瑙、缠丝玛瑙、紫晶玛瑙、柏枝玛瑙、夹胎玛瑙、龟背玛瑙、锦红玛瑙、筋脉玛瑙,等等。

小家碧玉:红碧玉、绿碧玉、紫红碧玉、青碧玉、灰碧玉、墨碧玉,等等。

解释一下:模树石,还叫树枝石。古时,又称松石、松屏石、醒酒石、婆娑石。史湘云醉卧芍药花圃,小丫头们就是用这种石头给她醒的酒。从前,我未遇此石,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试其药效。究竟是怎样把醉哄走的呢?哗然一下,那酒就冲出发根大登殿上天了吧?不试也罢,万一吞下去了呢,我的吞吐量这样大,我醉得那样深,深到汉唐。我一直是借着月亮醒酒,把酒问青天,管它是朕还是孤。月亮也是一块石头。现在,机会来了,我又戒酒了,闻过即可,再好的酒也不沾了。我发誓。除非有人送我澄明酒。

古扶余国,曾以三宝贡唐皇帝:火玉、澄明酒、风松石。

说那酒:色紫如膏,饮之令人骨香。

说那石:莹澈如玉,其中有树,形若古松偃盖。

说火玉:光照数十步,积之可以燃鼎。

我一直猜测,古扶余国的风松石,就是醒酒石吧?只不过玉化的更好些。因为,写志的人还特意标注:风松石方一丈,飒飒焉而凉飚生于其间。想当年,以白衣为尊的扶余国,汉瓦情歌,长袖向唐风,此类的石头外交,一酒两石,这心思,比酒香,比石真。一石用来热酒,一石用来醒酒,谁不会被感动呢?那时的阿拉善,正被突厥贵族吆喝着,扬沙天边,血性四溢。过草原,过沙漠,古扶余人没有完成的征程,由其后崛起的契丹人把它完成了。契丹的男子,常到古扶余国的故地,寻找美丽可心的姑娘。他们,绝不强征芳心,而是绅士般以武技当情书,拉弓,射箭,鹤鸣,果真向着半边天。常常一见钟情,恋慕不舍,于是,就着草地饱餐美酒野味。几次三番,日出日落,一时难耐,就把姑娘抱上了车。拉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就这样跟着时光流沙流淌到了无定河边……

可怜无定河边骨。

到了无定河,再甩上几鞭子,再学唱几首长调,就到了阿拉善了。

草木皆兵。

石头,还是我的特种兵。

我是治军有方的人。浮生苦短,我不想让我的沙漠石头兵,乱军飞渡,成为战俘。

阿拉善石,让它领兵沙漠、以一名响于外,并非我胡作非为、乱用职权。

我是认真的。我是汉服深访。

一路,揭假释真。

一者,仓央嘉措的诗,市面上风靡的,都是假的,都是冒名顶替。一个外号叫于喇嘛的翻译家,最早译他。译过就被否了。被指责翻译生硬、不文采、太直了。而我觉得,直才好,直,就是真的前身,就是接地气,就是没有自作聪明二次创作。仓央嘉措,他一生只写过六十二首诗。诗韵,远没有汉化到无可挑剔的地步。诗意,远没有贬值到通俗歌曲的样子。于喇嘛,就是于道泉,一个语言学呆子,一个汉人,不知世间物质为何物,不知人间还有买卖,发疯学习藏语,卷起铺盖跟喇嘛住在一起。读他的译笔,让我们看到了诗中执着的藏风、准确的藏地之色、朴素的相思、恳切的自然物欲。未生娘,就是少女。说,彼女不是母亲生的,是桃树上长的罢。这情,可比汉诗里的人面桃花更迫切。接着,又生气地抱怨到,伊对一人的爱情,比桃花凋谢得还快呢。又绝望到,虽软玉似的身儿已抱惯,却不能测知爱人心情的深浅。又说,云是黄边黑心的浓云。又说,野鹅同芦苇发生了感情。这才是仓央嘉措的诗,鹅恋的不是鹅,而是芦苇。他的情,一直都是跨界的。他也不是二十来岁早逝。溺死、病死、被杀,都不对。而是机缘突然降落,将阴暗群魔棒喝而散,让他得以隐性埋名来到阿拉善,讲佛法到六十四岁。

再者,柯兹洛夫不能以强盗名之。强盗有强盗的可爱之处。大盗也是创业的一种。我等他的书,等不及了,就满世界找。他的书早就脱销了。死人的书,总是供不应求,就像当年他从中国运走的四十峰骆驼的地下文物。难道是他的污迹让他的书意外孤独?我突然意识到:畅销与销声匿迹,竟是如此难以分辨。实际上,当我得知他是强盗时,我也不想读他了。可是,当我得知骂他的人经久不衰时,又生出了势必读他的勇气。读一个强盗是需要勇气的。他曾受国家之托,两次到黑城考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王了,也寇了。我也人云亦云向寇唾弃吗?怎忍心将他的大苦行以一盗号压之?我的吐沫花不能这么草率。幸亏,我又一次给自己找到了崇拜这个强盗的证词:他出生的那年,世界上第一条铁路出生了,俄国人在中国汉口设立顺风砖茶厂。父亲是一位以贩卖牲畜为生的小贩,无根、飘摇、不定。贫困的家境,使他很小就要照看牲畜,懂得母牛的感情。我用励志鉴定他。干瘪无华的青春期里,还有什么比走出马圈更重要?十八岁,谁的心里不着火?谁的青春甘愿人畜同居?一个贵族手持自然甘露来救火:普尔热瓦尔斯基,已是当时俄国著名的探险家和旅行家,一大把年纪的他,在这个到处都是马粪味的小镇里买了一个别墅。那么,穷小子怎样感动贵族呢?一定是从他与牲畜打交道的过程中学会了沾满土语的博物知识,孤独,正等待听众和买主。而对于一个一生执迷于动植物学的普尔热瓦尔斯基来说,新鲜的马粪味就是促成这对忘年交的大使吧?柯兹洛夫转运了,接续学业,加入探险队,又从圣彼德堡军事学校毕业,被授予军官衔。接下来,做助手,独立领导考察活动……

扯远了吗?

没有。

阿拉善石,它的人文,就是它的就职资历。我的大将,没有满是枪眼的苍生背景,怎能称将?

黑城,就是哈喇浩特。哈喇,就是黑。浩特,就是城。柯兹洛夫一次次走近它,一次次将阿拉善抚摸,他多次驻足欣赏捡起的一块又一块的阿拉善石,并从上面辨别风的主要方向。这也是向导。风到底多大呢?帐篷就可招供:帐篷常常半夜冲上天,抱也抱不住。风沙还常把帐篷打成渔网,风好似从没有忘记这里的鱼和波浪。沙漠岩漆富裕,玛瑙石满地,沙金来自当地有名望的高僧的馈赠,珍贵的宝石只在重大法会上亮相。又一次次把时空抛远、性命忘却,独自坐在群山之巅静听着远处传来的梵乐。一种贝壳的乐器十分迷人,贝壳述说着久远的丰沛水意,眼前让人失魂的土地,曾是一个水汪汪的绿洲,长满芦苇。一个湖又一个湖的干枯,水痕固执,等待申诉。传说,很久以前,黑城里,那个以卓越战功渐生僭越皇权之心的黑将军,就是这样沦陷的,追捕他的官兵很快从沙漠上得到了灵感,围城,切断水源,导致城内的黑将军走上穷途末路,将宝贝埋入枯井,杀妻灭子又自刎。枯井,一个干燥无水的真空保险柜,地下沉睡,再也没有光阴的打扰,出土的书、画卷、手稿、画布、蓝色居多的丝绸书皮、双面编织挂毯和纸上的佛像,依旧鲜亮可用,如同新生。这就是柯兹洛夫盗名四起的发源地。阿拉善王府,毡房里的王爷们可比京城皇族们时尚,最早跟着柯兹洛夫认识了天文望远镜、俄式来复枪、照相机、留声机,等等。不惜代价换得科考队员的枪支和子弹。喇嘛们也加入了科考的队伍,近距离瞻仰了月亮和木星的美貌,书信往来的内容是国际时政新闻,带上了眼镜,吃到了西餐,以宗教的力量让沙漠上的唐古特人、汉人、蒙古人等等杂七杂八的牧民、商贩、罂粟种植者,跟着考察的队伍长见识、谈交情、做生意、当翻译、互送哈达、驼队接力、赏戏宴请。满大地都是宝贝的思潮涌入阿拉善王爷们国风虚弱、草长莺飞的大脑。可以说,阿拉善就是草原丝绸之路的眼睛,是天珠,它的国际气息跟着鞭子响起,语言混杂,野性又耐人寻味……

扯远了吗?

没有。

阿拉善,就是蒙古人口中的贺兰山。贺兰山,本是突厥语,其意就是一匹青白相杂的马,即驳马。

2

扯个近的。

扯个硬的。

扯个贫的。

还得扯上百丈雪。

近一年来,真的,很想她:一个下岗女工。

可我实在是想不起她的样子了。连一根头发丝也想不起来了。更没有问那姓氏名字。

肉身易腐。

我还记得:小凳、骷髅。

当时,吉林市的花鸟鱼市,一楼,偏僻处,我就蹲在她的店门口挑石头。简易的木头箱子里,满满荡荡的,贴地堆下。也没有清洗,也没有分类,也没有标签,扒拉几下,乌烟瘴气,干渴得直冒烟。分明是几铁锹戳来。心想,真是个粗人啊。慧能说,下下人有上上智,土里土气的石头,定有高士隐于其中吧。一边挑石一边琢磨:过日子惊涛拍岸,是什么歪风邪浪把她卷进乱石堆里呢?我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得到她一个正眼。她,为什么总是低眉?撬动高贵,我有妙法,就是大写下贱卑微和自尊。可是,撬动卑微,怎么办呢?我还领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带个孩子亲近石头,一个玩物丧志的母亲就不那么不可理喻了。孩子也喜欢:米老鼠、猫头鹰、北斗七星、古币(独一币在中央)、云锦(可做发簪的簪头)、草帽、天眼、小鞋(与玛瑙共生)、雨滴、小袜子、祥云(上面印有很多缠绵的“8”字)……

很快,我就有了观众。

我的临时观众,表情鄙夷,众口一词:破烂石头。

很快,我就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低眉。

此刻,我正低眉。

低眉恭候非议、谩骂、诽谤、侮辱。

在人间,当一个卑微的平民,偶尔逃离逼仄的生存空间,于光天化日之下情不自禁地怀上了一种同样卑微的与众不同的小嗜好时,兴趣正浓时,就会有很多毫不相干的人跑来献口舌、献吐沫、献斜视、献风凉,以此挣得一个高高在上的嘴脸。如此大方,直至献身太多,眼歪嘴斜,也毫无退意和惧意。因为他们无事可做,又无甚特长,更没有什么自信,一生便下定决心恃强凌弱、拆散因果、专营此道德败坏又损人不利己之道。

这就撬动了她。

带着浩瀚的粗喘,她从小店深处走出,抱着一个小凳,将我刚刚触摸到的阿拉善石踏浪,对我说:来吧,总蹲着腿会麻的,太累了,坐着挑,慢慢挑!又折回,把自己的椅垫拿来。还带着体温。

一个小小的凳子就把观众喝散了。

这时,她开始发表演说——

我三十三岁就下岗了,孩子还小,干窝家里四年啊。我卖货,也不是一开始就卖石头。因丈夫是做土建工程的,长年在外,总逛石头集市。第一次知道石头还可以卖钱,就往回背石头。电邮太贵了,都是论斤。这石头背回来,就放床底下,又拿到店里。可是,整整六年啊,没有卖货。我每天也愤怒啊,进屋就踢几脚,弄这个干嘛呀?卖也卖不动!

有一天,突然开张了,一个人一下子买走了一盒子,并说,原来你们家有这样的石头呀!

我天天,什么样的人都接触呀!像这石头,硬度高,不怕摔。有的人,拿起石头,啪的就扔下,说,弄这破石头也能骗钱?这样的人,我跟他没法交流。我跟他说,天眼,古币,他是什么也不想。而有的人买到好石头,象形又超值,我没有什么不平衡的心,因为,那是人家与这石头有缘呀。现在,我家里,缸缸罐罐的,装的全是钱币石。

我老家是吉林磐石的。我下岗都快二十年了。我是学机械的。单位改制,本应与石油系统合在一起,可是,领导们都怕亏了自己,几次三番,投这投那,到头来,把我们这帮工人弄得没处扎根。大潮流,没处说理。买石头的,有的人惜言,相中了,一句话也不说。而有的人喜欢说一说,就把我教会了。

接着,她仿佛早已预料到我们今生的缘份仅此一面似的,折身抱出了一个宝贝:骷髅。

非说:鬼脸。

非说:两百元。

非说:见一眼就升值。

我捧着它,端详它,头骨、两只眼睛、舌头居然都是玛瑙石的。嘴巴若有语出。果真很像。更像死不瞑目。

可是,我们,总是于最低贱处最无缘。

也总是忌讳真相。

我最终还是舍下骷髅。舍一得十,换回了一系列上天入地的自然意象。我时常想:一个小雨点,下生到石上,就那么被活生生的保存记录下来了,苍穹一念抵千金,雷电做了闪光灯,石头做了立体长久的胶片,这难道不是绝版的宇宙奇迹吗?

可是,一个小凳会说话。近年,我才知那小凳,叫枕凳。一巴掌大。实不是用来坐的。中医里,是用它来安腕诊脉的。这一路,我寻她,渐寻渐悟。那时,我端坐在一个枕凳上,被一箱一箱的阿拉善石号脉,其诊断结果:未来,我将是一个骷髅。

下下人有上上智。

现在,因一个骷髅,我顶着大雪找她。而她,比春天藏得还深。

小店已易主。

她又改行了吗?还是遭遇不测?

想也是白想。

向前,还是花鸟鱼。

漫无目的。

二楼,我没有想到,一个美人端坐在这里。实在是太美,美得得体,美如古画,又一气呵成。第一眼,我便顿见她的生身底细:雪花江南。这是我自创的美人分类法。一颗江南的温润的魂,被雪花一次次临幸,就应是这般佳期如梦。面似春水,卷发外翘,不执着于平顺直,也不受时空的管辖。中式衣,汉唐之风相濡以沫,其上的朵朵小花向我开放。丽而不妖,洁而不媚。而身姿,恰似清风明月,涤荡于窗明几净里。香淡淡,这味道,就可以是她的简介。她身上,没有始皇帝,也没有末代皇帝。汉唐宋元明清,六朝之美,竟然让她一人一身一态统治了。我对美没有自控能力。我想,这个美人,汉唐在衣上,明清在神上,宋元在何处?

我还想:她为什么也总是低眉?

一身之美,足可消冬化冰,还有什么不自信、不自抬、不自明?

一个石精舍,我,一个步子也没舍得阔气。此时,阔气等同挥霍、造害、非礼。

很快,我就发现:尽大漠都是她的元朝。我认得:都是阿拉善石。

应有尽有。

她的美,匹配的是千军万马。

跑马长嘶。

就这样,阿拉善,成了我们的问候语。

仅一句阿拉善,我就走进了她的宋朝。

她对石头的情感是宋式的,是宋词,而她收获石头的过程却是元式的,是元帝。

相见时难——

二十年前,一见就喜欢,分离就着魔,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就想怎么得到它呀。那简直比月亮还馋人呀,比星星还难得呀。那时都是一车车的拉来,奇形怪状的,除了玛瑙,还有很多品种。当时,都还不是什么有名的石头呢,它只是陪着玛瑙一起拉来的,就像小姐的粗使仆人丫鬟似的。可我,就是喜欢,下死心要它。羡慕,心跳,着急,眼巴巴的,就想跳进去挑拣,过个瘾。送字画,诉衷肠,又宴请,很长时间过去了,终于感动了一个女石头商人,一个大姐。突然有一天,她把我请到了家里,把我放到石头堆里,让我尽情。到处都是石头,那个开心呀,就蹲着挑,挑得忘记了时辰。一整天,挑了很多很多,晚上就搂着它们入睡呀,满床都是,摸摸这个,又亲亲那个,可幸福了,一个个晚上很快就过完了……

远征时险——

我这里,都是沙漠的石头。阿拉善石,我这里品种最全了。阿拉善,早就捡不到石头了。我都弄了二十年了。我都是收购的,上哪捡去呀?几年的功夫,沙漠上的石头就光了。就是收购,国内也没有多少了。就得出境到蒙古。我第一次去,背着丈夫,太想去了,去不成,就睡不着觉啊,惦记呀,很折磨。现在想起都是一身冷汗。出了境,怎么见人们都是偷偷摸摸的?这难道不是正常的买卖吗?带我去的人就狠命提示我:蒙古的法律是严格控制宝石开采出口的,很多国家都是,我们是在走私!中蒙两国,算计民风,统筹漏洞,合写过关条文,更让石头无以藏身,只能与煤炭混进混出。卸货时最危险了,一个煤车停留的时间稍长,就会被盯上,抓到了就要做水牢。前几年,一个阿拉善男人,就因走私石头在蒙古犯了法,全家商量着由他妹妹去顶罪。蒙古的法律对女人还稍好些吧。水牢,全世界独此一份,很容易死人的。那一趟,一块指甲大的石头,当时,就是一口价五千元……

独自偷潸——

它们太美了,这样的美,时常让我难过,患得患失。与朋友们相聚,我随身带着我的石头,我就忍不住地说,多美啊!于是,她们都议论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是不是疯了?有时出手一块石头,回到家里,门一关,躲进卧室,我就开始流眼泪,那个后悔呀!舍不得,又纠结,饭也吃不下。一对科威特的夫妇,他们绕过北京专程向我,每次都要买走很多,我的石头早就出国定居了。再见已是不可能了。我就想,喜欢它们,为什么还将它们卖掉呢?可是,不卖掉又怎么维持运营呢?全养着,我是养不起的。这个小店,少说也已投入几百万了。我流眼泪,我的丈夫就生气,就发脾气:要么就别卖,哪能长年这样呢!对他,我不敢说实话,总是撒谎,比如,上万元入的石头,我就说五千元入的,总是不敢如实相告。

前世今生——

我是江西人,嫁到东北了。二十年了,就跟石头亲。一次啊,两个尼姑把我吓到了。一老一青,都穿着海青,进了我的店,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着我的石头,闭目,肃静,念念有词。许久,念过,有的收起,有的原样放回。我从没有见过这样挑选石头的。最后,她们每人挑选了一块石头,我一看,就是两块乳白色的玛瑙,像羊肚的那种,也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呀,又不敢过问。这时,她们说话了:这两块石头,都来自阿拉善,久远年前,它们本都安放在寺庙的一面墙壁上,可是,又过了很多年,寺庙突然遭难被毁,石头流落荒漠,被掩埋,沉睡于沙下。又过了很多很多年,一场风暴过去,让两块石头再次露出了地面。这就是它们的前世。我买它,是要给它诵经的。诵完经的石头,是要送给我们的亲人的。我还有一个女儿正上高中,她还有一个老母亲正年老。我当时惊呆了,再抚摸我的石头,就会想,哪一块是最久远年前的呢?我甚至想,我是多么幸运啊……

一个美人,对温饱以外的精神世界的苦情诉说,仿佛就是一场人与非人的旷世绝恋……

于我,世上的美人,其药效,就是忘忧。

我说,我也是幸运的。

眼下,马上,她最痛苦的,是因儿子的未来,举家要迁居国外,而石头是带不走的。虽然,个别石头作为向世界公关的礼物,曾凭着自己的美丽感动了不同肤色的安检人员,赢得了各种语言的赞美,得以通关放行。可是,怎么可能次次都畅通呢?就算一路侥幸,异地他乡,又怎么安置呢?

她带我赏遍了她的石头,又把柜子里的珍品全都抱了出来。

我没有遇到那个骷髅。

我边赏边想美人的马:驳马。就是青白相间的马。就是贺兰山。就是阿拉善啊。

驭此马,恋此石,多么准确。

也想我的马。

一直,我的心房里放牧着两匹马。

当然,两匹天马。一枣红色,一雪白色。红色入红尘。白马入芦花。大野常寂寂,红马常嘶鸣。或,大野常嘶鸣,白马常寂寂。

我真想骑上她的驳马,引辔到相思满苍穹。

三马驭我,强似三羊开泰。

一时间,我们和我们的阿拉善石,都入了仓央嘉措的诗境:因为心中热烈的爱慕,问伊是否愿作我的亲密的伴侣?

出门,见店门,书一匾:听石轩。

多么准确。

回家途中,美人的名字通过语音补追过来:红豆。

多么准确。

人生,最难得的就是这份声情并茂的准确。

如同我此行——

世上,还有一条路,走着走着,就下雪了。那个美啊。那个清啊。那个阔气啊。

时空尽慈悲。

大漠沙如雪。雪如沙漠大。

一样大。谁也没有负了谁。

多么准确。

3

枉旧识,遇新知。抱着美人的阿拉善石,二胡声里,一路,把余币施舍。我差一点就风雪夜归人。

雪大如袍。

反正,我不冷。

与石头相处久了,就忘了冷暖了。

哪个石头不是赤条条?哪个石头不是衣想贯宇宙?哪个石头不是天生的音乐家?

我的阿拉善石,它还是我的干将漠爷、我的边命单于、我的流民砥柱。一个苍穹下响亮亮的情夫子,常吃豹子胆,最会雪中送炭。沙漠里的树化玉,早被闪电劈开,早被风暴撕碎,早被冰雹遍射,早被生死灌醉、提审、又刑满释放,正待向美投生。长的抱起,短的抓起,就是柴,就是炭。视死忽如归,遇见我,它还要做一回我的筝,指过之处,那个悦耳啊。跪下,我试着弹奏,曲谱,就从东北老家随时随机抽调。那是一个光长绿野不长宝贝石头的大山深处,黄金沙、黄金泥、还有黄金头发、黄金眼珠,祖上稀缺。于是,黑土地上的淘金路现实又笨重,模糊又悲壮:他们以木支架,以草恋泥,种出一个个黄泥窝窝土屋子,抠出几个臃肿的窗洞洞,安上烟囱唤出炊烟就可以日上三竿、借着快意或憋屈造出子子孙孙。如今,爷爷奶奶大爷大娘们都逃跑了,逃到地下了,他们注定活不过天长日久,也便自动忽略了天长日久的物件。他们一辈子除了石滚子、石碾子、石碓、让镰刀菜刀锄头更锋利的磨石之外,从来就没有收获过一块用于情趣消费的石头。也不用它铺路,嫌它硌脚心扎牛蹄子。我清楚记得,我的爷爷跳窗而走再也没有回来。那时,他刚刚认识塑料,欣喜若狂,向全村人广而告之:此物最怕火。而故乡灶坑里的火苗谱,那么多的孤欢,积久成精,寂久成歌。假如,没有大漠树化玉许我燃烧的相、许我烟前一筝的音,我又怎能指望在这风向不定的阳间完成追忆故人的绝唱?

相见,不必恨晚。

一个人,在任何时候认识沙漠的石头都不算晚。

想定居的人都是害怕沙漠的。

反正,我不怕。

与石头相处久了,个个都是人了,都是苍俊义气的长辈了,可以随时入境启怀撒娇许愿了。

阿拉善石,没有定居这一说。它是不折不扣的沙命。

就算我日日把它们摆放在餐桌的正中央,变换坐姿,与来来往往的一日三餐同居,频繁接待白菜萝卜还有土豆丝卷饼,也不算是定居,也只是它在赴一场人烟使命:我用它,假以肉相虚设,导引全家吃实素。肉欲横行,当下,修建一副素心肠比建国还难。一部分的它们,长得太像肉了,更像油厚润洁的白肉,肉皮毛孔都在,干净得没有一根毛须。台湾故宫珍藏的那盘世界有名的东坡肉,就是阿拉善石,就是戈壁玛瑙。此前,没有人关心这块东坡肉的户籍,乱世中,它飞离了皇帝的宝册,一个浪子搭乘中国帝制的末班车隐居宝岛,其命堪比中国词帝李煜,那愁,恰是一条黄河向梦流。阿拉善的石头,跟黄河的亲缘可不浅啊。可是,就是这个浪子,近几年,忽而被利益绑架着,被迫一路寻根,突然落户阿拉善,一下子激怒了不远处同样彪悍的巴彦浩特,这里的儿女揭竿而起,质问:怎么好东西都成了阿拉善的?他们捶胸顿足,几乎是一气呵成将大漠的石头考证个遍,又激活了一个早已干死的玛瑙湖。于是,一只世界闻名的刚刚出壳的玛瑙小鸡,也跟着理清了迷雾一样的身世,入册阿拉善的名石谱,堂而皇之。又是阿拉善。一时间,小鸡的主人,即一个名叫张靖的刚刚故去不久的大漠石王,尸骨未寒,又被沸腾的人间吵嚷着揪出一桩生前疑案:这只小鸡并非他亲手从玛瑙湖里发现。似乎,大漠石王对石头一世的审美功劳就此名存实亡了,一只小鸡就是铁证。

张靖,跟我的爷爷一样,喜欢络腮胡子,喜欢杀人越货,喜欢倾家荡产,喜欢渴饮清浊交并的世情,喜欢生得伟大,喜欢向死宣战。总之,他喜欢的和遭遇的都是硬当当的,越是苍老,陪伴身边的物件硬度越大。阿拉善石让他的硬汉形象达到了巅峰。一直以石之名活着:文化大革命,两次判刑,冤狱二十年,青春年华无偿捐赠给了糊涂又花哨的国难,干细胞却像胡子一样凶猛。那仿佛就是今生注定的一场带业修行,巨冤罩身,创生的灵感却时时泵喷天边。像我的爷爷一样对塑料薄膜百感交集,大加重用,硬是让高寒地带的水稻秧苗增产四倍。立功总在沉冤昭雪之前。走出监狱的他,大步流星向草原,回家了。似乎,再相信人这个物种,就是糟蹋自己这颗金刚心。他相信矿,组建矿业公司;相信种子,担当飞机播种工程师;相信石头,成立玉雕厂。事业绝处逢生,人气辽阔无边。然而,当直肠癌到来,他面对人性的贪婪,再次绝望崩盘。贪婪,它是一支人肉股票,贪婪,见风使舵,唯利是图,釜底抽薪。背着化疗瓶回来,收获的是四个副手将他的珍贵石材席卷一空、债台高筑。我常想,这一刻,他一定恨比天高泪流满面、忘了癌,毕竟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那就是一个老小孩啊。可是,空,是多么好的中药,药香浩荡,四壁顶撞,野马一样,唯有大漠才可以跑马散淤。因此,把患了产风的人烟当裹脚步,渐行渐扔,以新的视角重走大漠,对那些没有雨水打扮的石头心生敬仰,那就是一个个自己,还有的石头果真生了胡子,更像自己。

直到又哭又笑遇到了一只小鸡。

救命的小鸡,转运的小鸡。让他彻底过上了闻鸡起舞的苦日子。

收藏,宣传,南下,鉴定,一车车的风凉话,一次次占石为王遣送怀疑。苦得地道,苦得明澈,苦得大义凛然。临终,悲痛欲绝,捐出了玛瑙小鸡,捐出了收藏的大漠石。他给儿子留下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父子券,它属于世俗,又张扬着绝情。他的儿子至今还常在胡杨树林里徘徊想念这个石疯子,又对着电台的话筒讲述父亲的事故。那就是事故,父样的一生活得都像矿难。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为他的宝贝大漠石建一个展馆,藉此瞑目。也因此,小心躲避着逐利商人的资本侵袭,生怕他的石头入住金屋成了商人的摇钱树,宁可住地下室,宁可吃糠咽菜,宁可负债,宁可衣衫肮脏,宁可被亲情坑蒙拐骗。也正是这个愿望,让他对人这个物种的鉴定结果雪上加霜。霜降频频,脑瓜结冰,两眼寒窑。他之所以把上亿元的大漠石捐赠国家,就是希望大雪小雪一年年,国家这个武器可以一令直指,以国风护佑他的石头。他也知道,把石头放到哪里,都不如还给沙漠。可那已是一个回不去的家园。沙漠只剩沙,各色石头俱已成空。寻宝,探险,以石之名,一批批的后来者命断戈壁,继而造假、生态破坏、引诱得奸懒馋滑状如风暴。他日日忏悔:此生最大的过错就是宣传大漠石和把大漠石带向人间。他生前最末一次接受媒体采访,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更正:我不是大漠石王,我是大漠之子……

谁不是大漠之子呢?

又恨死了这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

想定,又何曾定住?

身定,心定,根也不定。身外之物也不定。

肉身就是烦恼和业障之源。东坡肉,它还被制造了替身。据说,到台湾,见到的都是高仿品。也许世界展览时,出宫的也是它的替身。造假天下大同。石头跟出土文物一样,最怕拍照,曝光次数多了,就会失色。遗憾的是,我查遍了史书,也没有把当年献宝的人搜救出来。查无此人石头还活着。查无此人沙漠还活着。试想,这块肉,假如没有苏东坡的文气披挂,怎敢呈给皇帝?毕竟,一个大吃货的名声到哪里都不好听啊。也正是因此,查无此人吧。世人一直怀疑是阿拉善的王爷借进京之机呈上。可是,王爷之前呢?王爷是尊贵的,出入是有私家车的,怎么可能与寂寞的沙子长久相处温情对视提炼宝贝?就连意外路过的概率都是零下。东坡肉,它以肉身抬高肉身:红豆,她告诉我,她曾出售过最贵的一块肉,奥利奥饼干大小,四位数。每年,我也能见到世界最贵的几块肉石被人抢来抢去,总之,肉不再俗不可耐,阿拉善的肉石,更是紧俏,它是玛瑙身。它们来到我的餐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那一朵蝴蝶结样的阿拉善玛瑙石,让我时常怀疑,这就是仓央嘉措的情歌,或是柯兹络夫遗落的本打算回国时带给自己孩子的童谣。

我一直想知道——

在俄罗斯,柯兹络夫临终前的言行念想。

在阿拉善,仓央嘉措往生时的起承转合。

没有谁能满足我。

他们直接或间接终老荒漠、葬身流言。其身世末梢的原稿,早已变幻莫测真迹零落。一场风一场景,一个日出日落之间,版本无数。他们,一个背着情僧喇嘛的艳名,一个背着文物强盗的匪名,共享自然,任人评说。其实,被诽谤和被褒奖,都是身外之物,这一点,柯兹络夫早就豁达了,早就道貌盎然了。当他结束了俄罗斯皇家地理学会赐予他的考察史命、作别阿拉善、回到自己的家乡、撰写一本生涯代表作时,他是这样结尾的:过去的一切如一场梦幻。他悟到梦,此生此世多么准确。而仓央嘉措,我检阅不到他的临终和平民一样的老年时光,我就回阅他年少呼唤自由时的真情,诗中,他这样说: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去一遭就回来……

仿佛是回来了——

我的阿拉善石说:心大,命就大。

我说,大胆泛爱,欲大于宙,命也会大。

而我的马,一问两答:驰骋于生,何当金络脑?答曰:随缘,处处。

红马问,白马答,驳马答。

问答皆圆觉。

今生今世,地球上,还居住着一个像柯兹络夫一样的博物学家,同时他还是一个出色的摄影家。他一直对沙的真实色身深表怀疑,几年前,他就悄悄开始了一个人的释沙之旅。去年,他把采集自世界各地的沙粒,放到显微镜下,放大三百倍拍摄,其结果让全球尖叫:千姿百态,各色都在,雕工更是刷新史记,粒粒都是精华宝石,橄榄石、石榴石、紫水晶、白水晶、萤石、月光石、菊石、节状玛瑙、金丝玉……集大成了,数也数不清了。阿拉善石带领我们共同见证:一沙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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